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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六年的六月二十八日,王新初终于拿到了让他脱离农村、端上“铁饭碗”的敲门砖——那本红底黄字的大专毕业证书。

    这一天,天空湛蓝,大地辽阔,空气都散发出一种牛奶和面包的味道,这座被钢筋和水泥渐渐合围的城市在阳光的照耀下甚至开始弥漫着温暖的气息。仿佛你一抬脚,脚下就有路;一伸手,就能拥抱住明天!

    然而,这个被母亲反复叮嘱“只有读书才有出路”的农家子弟,却有三次差点儿辍学回家务农。

    新初第一次差点儿辍学,是因为父亲。

    在新初刚要读小学五年级的那一年,他的父亲在“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漏网一人”的“严打”中被抓进了监狱。至于是什么原因,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有人说是“严打”中有项运动叫“清理包工头”,新初的父亲王道渠在三江镇承包了两个工程,一百多号农民在工地上打工挣钱,就连农忙时节也不回生产队,严重破坏了集体生产。

    有人说是因为赌博,说王道渠之前在三江镇上的清香茶馆打“斗十四”就被派出所抓过,后来几个老板租了渔船到河中间去打。他们自己认为别人看不见,其实整条河中间就他们打牌的那只船还亮着灯光,全镇的人都看见了。后来就有人举报,说王道渠和另外几个“包工头”在河中间打牌搞大赌,数钱都用尺子量。有好几次公安人员坐着渔船慢慢靠近正准备实施抓捕时,王道渠和另外两个“包工头”早已把战场打扫干净,摆上烧腊,喝起了小酒。几个公安人员与他们一阵有些尴尬的盘问后,总是无功而返。其实王道渠并不喝酒,可派出所的人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恼羞成怒的派出所所长熊大奎恨得咬牙切齿地说:“你王道渠总有一回会栽到我手头!”

    有人说是因为女人,说王道渠收了个女徒弟,明面上是学建筑,暗地里却是搞不正当男女关系——三江镇满街上的人都说,你用脚指拇都可以想得到,世上哪有女娃儿是学搞建筑的?世上有没有,没人知道;但三江镇,除了王道渠有个学建筑的女徒弟,还真没有看到第二个。看到穿着中长大衣、戴着一副假近视眼镜的王道渠与他那位漂亮的女徒弟招摇过市,满街的男人除了羡慕、忌妒,剩下的都是恨,恨得牙痒痒的,说你王道渠一个乡坝头来的,凭啥比老子们街娃儿都有艳福?

    “严打 ”一开始,公社分了四个犯罪分子名额。四大四个活人,抓哪个?到哪里去抓?公社几个方面的头头儿都很着急。他们在会上第一次发扬了民主作风,开始了广泛的讨论,结果却是出奇的集中,因为好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王道渠,说我们先不说他前面那三个不论是真是假的传闻,单就凭他家地主分子的成份,前些年还因“反革命走资派”的罪行被判了刑,劳教了十年,虽然后来评了反,在里面待了三年多就回了家,但他毕竟是个劳改犯,就是抓错了,又错得到哪里去?公社党委书记最后高度统一了大家的意见当场拍板。

    其实“严打”中三江镇分配的名额最多:全镇五个乡一个乡分四个就是二十个,加上镇所在地是全县第二大场镇,又分了十个,全镇一共就三十个名额。在镇党委召开的公安政法“严打”工作专题会上,派出所熊大奎所长慷慨激昂地作了一个重要发言:“我建议面上的工作要开展,但重点领域重点人物一定不能放过。我个人认为在我们三江镇的重点就是‘包工头’,打牌赌博的是他们,乱搞男女关系的是他们,聚众斗殴的是他们,拖欠钢筋水泥砖瓦等各种材料款的也是他们,欠账不还就是“坑蒙拐骗”,我建议要重点开展清理‘包工头’运动,借这次‘严打’机会,把这些个违法乱纪的‘包工头’一网打尽、斩草除根,还我们三江镇一方安宁,保三江镇老百姓一方平安。”

    熊大奎的发言得到了书记、镇长,还有分管政法的常务副镇长、法庭庭长等重要领导的一致赞同。于是,三江镇清理“包工头”运动轰轰烈烈地全面展开,三江镇河边往日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全部停摆。听到风声的王道渠刚跑回老家,才得知河东乡也早已把他列入了重点打击对象,便又开始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新初是亲眼看到他的父亲被人五花大绑押走的。

    那天应该是一个暑假的上午,新初正坐在石梯上看小人书。他先是听到了自己家里那只在坎脚下寻食的“小白”狂吠了几声,然后就听到大姐新鸿急匆匆地从坡上跑了回来,几乎是一种嚎叫:“妈妈,妈妈,外面来了好多民兵哟,肯定是来抓爸爸的。”

    正在忙着喂猪食的新初母亲李淑贞一下慌了神:“那啷哎办,早就叫那砍脑壳的跑可他偏就不跑,这下怕是想跑也跑不脱了。”

    这时,住在对门那个平时偷鸡摸狗的王跛子从后坡上往下走来。王跛子平时走路一瘸一拐的,只有偷东西被人撵时才一冲一冲地跑得快点,样子很搞笑。这一次,新初却笑不出来。新初母亲急着说:“新初你到阳地坝阳沟那头去瞄人,我和大姐把爸爸转个地方,肯定是那狗日的王跛子告了密!”

    不一会儿,十来个民兵便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小白”已不再吠了,院子里死一般地寂静。新初看见大姐双手打颤,心里异常恐惧,他就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小绘本,这样看起来就没有那样害怕了。

    只见那瘦高个斜长脸穿一身黄皮皮的民兵模样的农民,现场的人都喊他张连长,恶狠狠地冲着新初母亲吼叫:“我们是奉公社党委张书记之命,来抓犯罪分子王道渠的,他人就在这个院子里,李淑贞你是老共产党员了,一定要有个政治姿态和觉悟,快点把人交出来,否则罪加一等!”

    母亲努力调整着情绪,看似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晓得那个死犯人死到哪儿去了,我都好几个月没有见他人影了。”

    “看来你是不得说的,你不说,我们就搜!”一行人径直朝牛圈奔去。

    “牛圈里没得人!”

    “猪圈里也没有!”

    “那狗日的肯定又跑了!”

    院子里一时乱乱哄哄,吵吵嚷嚷。

    “绝对没有跑,肯定是藏在哪里了,湾里我一直盯到起的,去搜他家里,那龟儿子可能从牛圈里挪地方了。”上湾的王腊子急了。

    这王腊子大名王道善,出生在腊月,平时爱点拿东拿西的营生,与他的名字就是一对反义词,一点也不善,上下两湾的人从不叫他大名,都叫他王腊子。

    新初母亲狠狠地瞪了王腊子一眼:“狗日的没良心的东西,当初我家道渠好的时候,你非得把女儿拜祭给他做干女儿,一想起你和对门跛子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我就打一百个不愿意,还不是我新初母亲看你想儿想疯了,生了妈一窝窝女儿条件差人可怜?你当初买不到化肥,自己托我家道渠买的啊,不就是我家道渠躲运动暂时没去买吗?不就两包化肥钱吗?难道过了这阵子不还你?我家道渠红火的时候,队里家家户户借钱借粮是不是你个没良心的最多?”

    王道渠家满屋也搜过了,还是不见人。张连长便拿了一根扁担朝红苕窑里戳,队长王载君从小父母双亡,是个孤儿,跟王道渠在外跑过世面,没少得过好处,动了恻隐之心,连忙说道:“不要用扁担乱戳,万一伤着人不好交差,慢慢找,反正也跑不了。”结果把红苕翻了个遍,还是没人。

    紧接着是新初二爸王道顺家,幺爸王道庆家,堂叔王道平家,就连灶屋里的石水缸,堂屋门前的枯草堆,连同那没有上锁的米柜,盖着筛筛、簸箕的箩篼、箢篼,一一翻了个遍,就是不见人影儿。

    张连长似乎觉得没了希望,有些丧气地说道:“又让他龟儿子跑脱了,走,我们回公社!”

    一旁的王跛子急得大声吼了起来:“肯定没有跑,我上午亲眼看到的,一直盯着,没见人出来。”

    王腊子也跟着起哄:“还有大爷爷的屋没有搜,肯定藏在他屋里。”一伙人就要朝王大爷家里闯。

    “哪个敢搜我的屋,没得王法了吗?”只见王大爷拐杖一杵,声如洪钟。王大爷读过私塾,写一手好文章,之前在城里做老爷,解放时请人用滑竿从重庆抬了回来。王大爷没有儿子,女儿也因当年躲运动远走他乡,成了王家湾上颇有声望的“五保户”。

    大婆婆也伸手把人拦住,大声喊道:“我今天看哪个敢进我的门?”张连长一怔,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王腊子见势走了过来,拉开大婆婆的手说:“张连长也是公事公办,进去看看就走,不得乱动东西。”说话时,几个民兵便冲了进去。不一会儿,便把躲在里屋的王道渠押了出来。

    王道渠一米七五的个子,身材并不魁梧,甚至有些清瘦,但他留着长发,梳成偏偏头,虽然也不近视,却长年戴着一副金黄色的眼镜,显得很有文化。其实,王道渠本身也很有文化,他是村子里唯一的高中生,当然也有人说他并没有读到毕业,但这并不影响他作为当地远近闻名的文化人的身份。王道渠把眼镜摘下来时,似乎更有神,因为他的鼻梁像鹰,眼睛也像鹰,摘下眼镜后,那鹰一样的眼光更是显露无遗,深邃而又威严,让人尊重,又有所畏惧。特别是他穿着长风衣,提着黄皮箱,在人群中一阵风地走过,派头十足,光芒四射。

    当然,这种光芒,更多的时候是招人恨。

    新初清楚地记得,父亲当时被人抓住时脸色卡白,头上还卷着几根大爷爷家床头的稻草。那几根稻草,一下就把父亲身上所有的光芒遮住了。

    “把他捆起来!”王跛子大声吼叫。

    “不用捆,我自己跟你们走一趟公社,我又没犯什么罪,去了说清楚了就回来,先给我打盆水洗个脸。”王道渠到底见过些世面,一边理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大声地向张连长,也是向周围的人喊话。

    母亲连忙叫新鸿去打水拿洗脸帕,她已经迈不开早已发麻的脚步了。

    几个民兵还是五花大绑地把王道渠捆了起来,用索捆时还用力把王道渠背在后面的手向上提了两下。王道渠明显地感到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但比疼痛更难以忍受的是难以形容的羞辱,所以也没听见他喊叫一声。新初却清晰地听到了父亲的手被用力往上提时“嘎嘣”一声清脆的响声,痛得心里直打颤。

    张连长说:“这个是规定,怨不得兄弟们。”

    洗了脸梳过头的王道渠再也没了刚才的狼狈相,但也不再那么有光芒,似乎也不那么招人恨了。他转过头来对新初母亲说了一句:“我没有犯罪,两个工地单位上还欠我的工程款,外面也只欠一两窑砖瓦钱,还有腊子托我买两包化肥的钱,要不是躲这运动,工地早完工了,化肥也给他拉回来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在家把几个娃儿带好!”

    新初母亲鼻子一酸,眼泪就直扑扑地掉了下来。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不知究竟的新初没有母亲的那种悲痛,他甚至觉得父亲就像绘本里的共产党员被押向了刑场,生的伟大,就是死也是无限光荣,心里反倒升起了一丝丝莫名的敬意。

    父亲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带着大女儿新鸿白天去地里干活,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一个人独自啜泣。新初就在被窝里偷偷陪着母亲流泪,他害怕母亲知道自己也在哭。二姐新雁马上就读初三了,暑假都在补课。小弟新明还不大懂事,自己玩自己的。新初每天一大早跟着母亲和大姐起床,一边放牛,一边割猪草,母亲和大姐忙完活,猪食也煮好了。母亲一看,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嫁到王家前面两个都是生的女儿,第三个生下新初这个儿子后,娘婆二家稀奇得很,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哪曾受过这些苦?

    不久就要报名读书,新初几兄妹也不敢问脾气渐渐变得有些暴躁的母亲要学费,就背着书包往学校跑。正在石磐上晒谷子的母亲大声呵斥道:“你们几个往哪里跑?老汉都没得了,还有钱读啥子书?”几兄妹哇的一声就都哭成一团。

    大姐新鸿带着哭腔说:“妈妈,我也大了,就在家帮您做活路,就让弟弟妹妹们去读吧。”

    母亲怎么不知道儿子读书的重要性,她望着懂事的大女儿,心疼不已。新鸿天资聪明,不到五岁就发蒙读了一年级,去年参加中考,预选也只差了两分,今年正在复一年,按理说考个中师是没问题的。就对大女儿说:“新鸿,你今后莫埋怨妈妈哟!”

    新鸿就哭了:“妈妈,是我自己没考上的,怎么会埋怨您,弟弟妹妹们还小,留在家里也帮不了您啊,您让他们至少也读个初中,今后没文化打个工都不行了啊。”

    新雁、新初、新明几个待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母亲这才转过头吼了一句:“还不赶快滚到学校去!”

    几兄妹撒腿便跑。

    到了学校,新初才知道,他的老师王道文被换了。王道文高中毕业,回到村小代课,教新初班的语文,同时兼任班主任。而教毕业班,是出成果的时候,而且王道文教书教得好,学生成绩好,新初也常在全公社统考第一名,给村小争了不少光。这样的班,怎么能让代课老师来代?被村小负责人张全树接管了。新初刚一坐下,张全树便直愣愣地盯着他大声嘲笑道:“你还来读书?你爸爸都被抓了,你还来读书!你晓不晓得,你爸爸在坐监,你妈妈在守寡?”满脸泪水的新初一口气不歇地跑回了家。

    第二天,新初就上坡放牛割猪草,再也不去学校读书。母亲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周末回家的大姐再三追问,新初才哭着说出了不想读书的缘由。二姐新雁便跟母亲说:“要不我把弟弟转到公社学校去读,公社学校还教得好些。”

    母亲说:“好是好,就是太远了,弟弟还小,山路不好走。”

    新雁一口回应道:“这个妈妈请放心,有我照顾他。”

    新雁就领着弟弟进了公社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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